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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车外望去,一阵秋风拂起了母亲鬓边的白发。她背对着车,慢慢弯下腰去,拾起了一截树枝,又拔掉了一根小草。大哥发动了车,母亲瞥了一眼车里的两兄弟,又看向了别处。车子慢慢开出去,一米,两米,三米……越来越远,后视镜里的母亲终于抬起手,左一把右一把擦拭眼泪。 每一次离家,游子是痛的,母亲也是痛的,上次离家的场景让我最是难忘。天下的母亲大多希望自己养的只是一窝小鸡,无论是跑出去玩耍还是吃食,只要自己咕咕一叫就全都噔噔噔地跑回来;如果是刮风下雨了小鸡都会回到母亲的翅膀下,如果是天敌来了母亲会不顾生命危险去搏击。但最终,她们都养了一群遨游在远方的飞燕。大多数时光里,大多数母亲能做的只是对着天空瞭望,期盼着熟悉的身影飞到眼前。 母亲没读过书,但有见识,识人,识大体。当年我高考失利,心境颇为惨淡。我写了一封信给父亲,报告高考的情况。后来才知道,那封信被母亲扣下了。她说:你爸那脾气,看了这样的信受不了。我结婚那年,婚宴上司仪问二嫂:“亲弟弟结婚,你对象去哪儿了?”话音刚落,母亲脱口而出:“没来!”语气冷峻,既免去了亲友闻言惋惜二哥的英年早逝,又止住了司仪的追问。脸上的刚毅让人忘记了就在两三个月前她刚刚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母亲的忍耐是最让我们心疼的。作为生活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儿媳妇,她伺候过爷爷这个严厉的私塾先生,也伺候过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做儿媳妇的奶奶。之后,她又在新的时代中做婆婆,面对着接受了新时代冲击的几个儿媳妇。“日子比树叶子还稠”。母亲的光辉虽不是绚丽夺目、光芒万丈,但她和那个时代的万千女性一样,用牺牲自己的利益化解了大大小小的矛盾。 母亲有时候是很严厉的。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跟小伙伴在一台变压器旁玩耍,吊在固定电线杆的铁丝上荡秋千,玩得很开心。忽然,耳边响起了能够撕裂耳膜的怒骂,母亲不知从哪里飞奔而至,我只感到一股大力把我从铁丝上揪到了地上,还没等我弄明白母亲是怎么杀出来的,几个响亮的耳光又把我打蒙了。多年以后,每次看到惨烈的电气事故视频,总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母亲七十三岁了,从没戴过什么首饰,我们三兄弟就是她的珍宝。父母对我们兄弟三个的疼爱没有薄厚之分,我们三兄弟也一直和睦相处,把满腔的爱回报给了父母。当年二哥的同事送他回农村老家看望父母,之后逢人就说我们一家人的感情有多好,好到有些让人惊叹,说二哥也已经是三四十岁的人了,见到爸妈还被爸妈抱着贴脸。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长大,让我早早地学会了先人后己,与人为善。大学毕业时,我的同学纪念册上有很多留言说我赤诚、坦荡、善良、一身正气……感谢母亲把这些美德刻在我骨子里。 母亲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很正,把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到极致。尽管健康状态越来越差,但她依旧像以前一样,尽量多种一畦子青菜,多蒸一些年糕、豆包,总是把肉鸡养到差不多十五六斤,把肉猪养到三百斤。邻居总劝她,就差用勺子给猪喂到嘴里了,多累啊!给孩子们分装的时候,母亲装了一碗又一碗,一袋又一袋,一捆又一捆,一箱又一箱。我离老家远,母亲总是遗憾这些好东西吃不到我的嘴里,所以我每次回家母亲都变着样儿给我做我爱吃的。看到我女儿喜欢吃冰冻过的樱桃,就想尽办法把树上的李子和樱桃储存起来,哪怕一直放到烂掉。 母亲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质朴而精炼。算起来二哥已经离开我们十一年零八个月了,母亲最初着实哭了几个年头,健康也更差了。有一次她跟大哥聊天,说还得好好活着,摊上这事儿,只不过是一棵树多生出了一根树杈。我听了之后细细一想,觉得很有哲理。 写这些文字的这一天,母亲疑似心力衰竭,被大哥从农村接到了市里。我听了之后想起前几年母亲做膝关节手术的时候,我从遥远的伊拉克打了视频电话给她,看到她被折腾得脱了相,我心内苦楚,但母亲只说不疼。母亲是坚强的,刚强的。可任凭我们兄弟多么肩宽背厚,竟挡不住母亲的苍老,奈何! 看着向东方飘去的白云,不知道哪一朵能承载我的力量,让母亲安好,安好,一直安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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